珠海“不安分”的他,创办多所大学

▲韦氏大宅。来源于魅力香洲
晚清风雨飘摇之际,13岁的韦悫做出了个惊世骇俗的决定——剪掉辫子。那缕青丝的落地,是他对旧时代的勇敢割舍,也是他加入同盟会的“投名状”。两年后,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参与刺杀清朝广州将军凤山的行动。
辛亥革命胜利后,韦悫立志“实业救国”。1914年,乘日本邮轮远赴英国伦敦。为考取大学资格,他先入私立学校专攻英文、物理、数学和法文,四个月后转至苏格兰工业中心格拉斯哥,于1915年2月获格拉斯哥大学入学资格,选学机械工程专业。张应龙教授认为,这一选择与当时国内“勤工俭学运动”的浪潮相呼应,“当年这批留学生怀着重塑国家的理想,不为个人功名,而是为了学习本领拯救中国。”
然而,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,英德宣战导致学校停课,韦悫辗转赴美,先后进入奥伯林学院和芝加哥大学。 多年的留学经历,让他对“实业救国”产生了动摇:既目睹美国民众务实创新的活力,也看清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矛盾。他逐渐意识到,思想改造与社会科学才是强国根基,遂放弃机械工程,转攻哲学主科与政治学副科,决心走“教育救国”之路。
▲1918年,韦悫获得美国俄亥俄州奥伯林学院文学学士学位。
1920年,韦悫成为芝加哥大学首位获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。芝加哥学派以“实证研究、问题导向、理论创新”为核心的学术传统,深刻影响了韦悫的思想。至此,他的理念已完成从“实业救国”到“教育救国”的关键转型,而这一转变,恰是国际视野与时代需求碰撞的必然结果。
回国后,他追随着孙中山先生的步伐,在革命浪潮中穿梭。枪林弹雨里,他愈发明白:革命是打破旧世界的利器,而教育,是建设新世界的基石。这位从战火中走出的先行者,早已把个人命运系在国家前途的缰绳上,他的国际视野与革命实践,正悄悄为日后的教育探索埋下伏笔。
时代洪流将韦悫推到了新的“战场”。这一次,他收起枪杆,拿起笔头,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向充满希望的校园。彼时的中国,5.5亿同胞中近八成是文盲,教育的荒原亟待开垦。韦悫深知,革命理想终究要落在建设的实处,而教育,正是最坚实的地基。
1928年4月,经蔡元培先生推荐,韦悫担任上海教育局局长。他在就职典礼上强调:“以客观的态度,用科学方法来整顿、改进上海教育。”这句掷地有声的宣言,成为他此后教育实践的准则。
1929年5月,韦悫赴南京出任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院长,次年调任上海青年会中学校长。在这里, 他首次将“行验教学法”系统应用于中等教育:打破“文理分科”的固化模式,提出“基础+特长”的培养路径,设置分组的职业选科,让“行动即学习”的理念开始在基础教育领域扎根。
张应龙教授认为,韦悫的“行验教学法”核心是学以致用。“他的教育工作不是为了空谈理论,而是为了‘用’,而‘用’的前提是在行动中学习。”这种理念在当时极具创新性。上世纪20年代的上海,多数学校仍沿用传统私塾的“死记硬背”模式,而韦悫任职的学校因坚持行动与学习结合、注重设备投入,成为上海成绩最优良、设备最完善的学校之一。
1942年9月,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,韦悫离开上海,赴苏北和皖东北抗日民主根据地,出任江淮大学校长。这是新四军于抗日期间根据革命形势需要主办的一所大学,先后两期,学生120余人。在战火纷飞的环境中,他跋涉多地物色教员,说服知识分子穿越封锁线投身教育;在废弃的祠堂、民房里搭建校舍,用土坯砌成课桌;开设军事训练、农业生产、群众工作等课程,让学生既能扛枪参战,又能下地种田、发动群众。
▲韦悫任新四军江淮大学校长期间与儿子韦建业在苏皖边区合影。来源于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。
烽火中的课堂,被他视作最生动的救国教材。这所诞生于战火的大学,虽办学条件简陋,却始终践行着“劳动、学习、为人民谋福利”的校训,为抗日根据地培养了大批军政干部和技术人才。“劳动与学习是手段,为人民谋福利才是教育的目的。”张应龙教授指出,这正是韦悫教育理念的完美体现。
1948年夏天,解放战争进入关键阶段,韦悫奉命赴山东潍县筹办华东大学并任校长。短短一年间,学校培养了两千多名青年干部,他们随解放大军南下,在接管城市、稳定社会秩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,印证了“教育服务时代需求”的办学理念。1950年10月,华东大学教育学院与山东省行政干校合并,组建成山东师范学院(现今的山东师范大学)。1951年3月15日,华东大学正式并入山东大学。
新中国成立后,二十余年的教育实践化作韦悫改革的底气。任上海副市长时,他从教师工资单改革入手,向基层教育倾斜资源,整合旧式学堂为公立学校,让教育公平的种子在城市扎根。
调任教育部副部长后,他坚定推行“行验教学法”,让学生走出课堂,在稻田里学农艺,在机床旁悟机械。有老教师不解:“书本上的知识还没吃透,折腾这些干啥?”韦悫却指着田间劳作的学生笑说:“能让谷子增产的学问,才是真学问。”
▲1950年10月12日,中央人民政府接管辅仁大学,教育部部长马叙伦(左2)、副部长韦悫(右1)、黎俊瑞(左1)与辅仁大学校长陈垣(右2)在辅仁大学门前。(选自《陈垣图谱》)
这份“本土化”坚持,在华侨大学结出了最饱满的果实。1964年,韦悫到福建华侨大学任代理校长,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侨生,他没有套用现成的教学模板,而是一切从实际出发:重视师资队伍的建设,将全校教员情况列成纲目,做到人各有“户”;时常带着教务人员逐间宿舍走访,侨生吃不惯北方面食,食堂就添了南方窗口;担心学业跟不上,便组织“一对一”辅导小组。
有学生记得,这位老校长常端着杯子、坐着凳子在教室后排听课,遇到学生皱眉时会掏出小本子记下来,课后拉着老师讨论:“是不是讲得太深了?学问要让人听得懂、用得上。”这种“从实际出发”的灵活性,正是其教育实践的核心特点。
▲1965年11月,韦悫(前中)与华侨大学师生合影。
从江淮大学到华东大学,再到和平年代的华侨大学,韦悫的教育实践始终绕不开两个核心:扎根中国,服务人民。他坚信教育不是空中楼阁,必须长在这片土地里,结出滋养国家的果实。
张应龙教授认为,韦悫的教育实践始终紧扣时代需求:在民国时期,他反对简单照搬西方教育制度,坚持吸收世界先进经验并结合中国实际,建立本土化大学制度;新中国成立后,作为教育部副部长,他参与构建了初等、中等、高等教育完整体系,到1964年离开教育部时,中国各类教育制度已全面确立;调任华侨大学后,他根据侨校特点与福建经济需求调整专业,为侨乡建设输送了大量实用人才。“这种因时制宜、因地制宜的实践智慧,让韦悫先生的教育探索能够落地生根。”
▲华侨大学校园。图源华侨大学官网
教育的普及,离不开文字的通达。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,扫盲是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战役。而横在百姓面前的第一道坎,是那些笔画繁复如迷宫的汉字,“认字”成了比扛锄头更难的事。
▲1953年韦悫、梅美恩夫妇在北京。
早在1919年,韦悫就在美国发表文章探讨“汉字拉丁化”,成为早期推动文字改革的先行者。 1956年5月,他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《拼音方案是推广普通话的有利工具》,提出拼音是学习普通话的“拐棍”,光靠口耳相传无法统一标准,必须有记录语音的工具,让人看字能读。
1959年,韦悫再次站到改革前沿,挑起了“让汉字变简单”的重担。他专职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副主任,负责主持日常事务,推动简化汉字、推广普通话、制定汉语拼音方案以及开展全国扫盲等工作。
会议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。桌上堆着各地收集来的600多套简化字提案,韦悫戴着老花镜逐字比对,和专家们争得面红耳赤:“简化不是瞎简化,要守住民族文化根脉,还要好用易学。”文字的统一与简化,不仅关乎国家认同和文化传承,更是教育普及的关键。
方案出台只是开始。他组织人员带着教材下乡,蹲在田埂上对农民说:“以前写‘麵’要画二十多笔,现在写‘面’,几笔就成,咱们也能认字、能写信了!”他组织培训教师,编印通俗课本。 到1964年,15岁以上人口的文盲率已由新中国成立初期的80%下降到52%,无数普通人因为这文字的简化,推开了知识的大门。
▲1958年8月4日,周恩来、陈毅接见全国普通话教学成绩观摩会代表留影。周恩来、陈毅居中,右九为韦悫,右十为吴玉章。来源于世纪杂志
有人说这是“坏了祖宗的规矩”,韦悫却看得透彻:文字是用来交流的,不是摆着看的。让更多人识字,才能让文化真正走入人民群众,这才是对传统最好的传承。
从翠微村的少年,到革命战场上的战士,再到中国教育的耕耘者和文字改革的推动者,韦悫的一生,始终绕不开“担当”二字。他是革命者,深知破坏之后更要建设;他是教育家,拒绝空谈理论重视实践;他是文字改革者,让文化的火种照进最日常的生活。他的每一次“不安分”,都是对时代命题的回应,都是对理想与信念的坚守。
▲翠微村。图来源于魅力香洲
这份精神,与他的故乡珠海一脉相承。张应龙教授指出, 珠海作为“中国最早走出留学生的地方”,紧邻澳门的地理优势使其成为“中西文化交汇前沿”,这种“开放、多元、创新”的地域气质,深刻塑造了韦悫的性格。而他的一生,恰是这种气质的生动诠释:留学时吸收西方先进理念,回国后扎根中国实践;“开放进取”的底色从未改变,晚年仍主导华侨大学改革;以“锲而不舍”的精神推动教育与文字革新……
▲李建束/摄
对当代教育而言,他的启示尤为珍贵:主张培养解决问题的能力,警惕照搬外来模式,坚持本土化创新,强调教育要让人用得上。如今,新建成的“珠海留学文化馆”陈列着他的事迹,这份从乡野走出的赤子之心,已融入城市的文化血脉。
青石板路的脚印会被风雨磨平,
但韦悫以教育为犁耕耘的希望、
以文字为刃劈开的光明,
早已在时光里生根发芽。
这位从珠海走出的“大先生”,
用一生诠释了
何为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,
而他播下的教育火种,
正在新时代继续燃烧。
近日,教泽绵长 桃李芬芳——“珠海大先生”历史文化采访报道推出。
南海潮涌,珠江奔流。珠海这片山海相拥的土地,不仅以碧海蓝天闻名,更因教育星火而闪耀。这里走出了一批教育先驱——唐国安、唐有恒、古元……他们以教育为炬,让更多的人看见“轮舟之奇,沧海之阔”。
回望百年,珠海大先生留下了一个个教育印记:从唐家湾走出的唐国安,成为清华学堂首任校长,将现代教育火种播撒华夏;农学家唐有恒筹建广东农林试验场及农林传习所,以科学精神耕耘沃土;人民艺术家古元执掌中央美术学院,让艺术教育绽放新芽……
珠海儿女,在风雨如晦的年代,以教育为救国良方,在农业、工业、艺术等领域开枝散叶。他们的身影,构成了中国教育史上独特的“珠海群像”。珠海大先生留下的,不仅是学堂建筑和学科体系,更是敢为人先的勇气、兼容并蓄的智慧。这些精神财富,让珠海人民在未来前行的道路上,更有底气、勇气和豪气。
今日珠海,先贤的教育理想正在续写新篇。由中共珠海市委宣传部、羊城晚报报业集团联合主办,珠海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、珠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协办的“教泽绵长 桃李芬芳——珠海大先生”历史文化采访活动已启动,并举办专家座谈会,系列报道近日推出。“珠海大先生”系列报道将循着历史足迹,致敬先贤风骨,在现实与历史的交汇中传承精神力量,弦歌不辍,薪火相传。
本文指导专家|中国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、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教授 张应龙
文|羊城晚报 张芷瑜
图|资料图片(除署名外)
编辑|明敏
责任编辑|田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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